云南看云 | 选自《流亡三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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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作者:沈从文 宗璞 发布时间:2018-12-25 点击数:1638次

云南看云


本文共计 2550 字 | 预计阅读时间 8 分钟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 远和近(顾城)



沈从文《云南看云》(节选)


沈从文


云南是因云而得名的,云南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战争给了许多人一种有关生活的教育,走了许多路,过了许多桥,睡了许多床,此外还必然吃了许多想象不到的苦头。然而真正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说不定倒是明白许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气,天气不同还多少影响到一点人事。



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同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云又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河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做窝窝头,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一片灰,无性格可言,然而橘子、辣子就在这种地方大量产生,在这种天气下成熟,却给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精神。四川的云与湖南云虽相似而不尽相同,巫峡、峨眉夹天耸立,高峰把云分割又加浓,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论色彩丰富,青岛海面的云应当首屈一指。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展开一张张图案新奇的锦毯。有时素净纯洁,天空只见一片绿玉,别无他物,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噓息(唏嘘),煽起人狂想和梦想,海市蜃楼即在这种天空下显现。海市蜃楼虽并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美梦里,不是毫无道理的。



云南的云给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点是素朴,影响到人性情,也应当是挚厚而单纯。


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浪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唯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时晴明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



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颜色虽然异样黑,给人感觉竟十分轻。在任何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个沉重可怕的象征,云南傍晚的黑云,越黑反而越不碍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气必然顶好。


几年前中国古物运到伦敦展览时,记得有一个赵松雪(即赵孟頫)作的卷子,名《秋汀叠嶂》,净白的澄心堂纸上用浓墨重重涂抹,给人印象却十分秀美。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来只觉得黑而秀。



可是我们若在黄昏前后,到城郊外一个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这种云彩时,低下头来一定轻轻地叹一口气。具体一点将发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点将发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可能会觉得有些痛苦,为一片悬在天空中的沉静黑云而痛苦。因为这东西给了我们一种无言之教,比目前政治家的文章、宣传家的讲演、杂感家的讽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时还美丽得多。


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节选


宗璞


我在记忆之井里挖掘着,想找出半个世纪以前昆明的图像。在那里,我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经历了我们民族在二十世纪中的头一场灾难,在亡国的边缘上挣扎,奋起。原以为一切都不可磨灭,可是竟有些情景想不起来,提笔要写下昆明的重要景色——白云时,心中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昆明的云很美。



我记得那蓝天,蓝得透明,蓝得无比。我在《东藏记》开头写着:“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 就会令人惊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有白云,我记得的。可是云在哪里?我必须回昆明去,去寻找那离奇变幻的白云,免得我心中的蓝天空着。免得我整个的记忆留下缺陷。


于是我去了,乘汽车,乘飞机,倒也简单。一路上想,古人为鲈鱼辞官不做,若是现在,可以回乡享受了鱼宴再出来宦游,岂不两全?然而也就没有那弃官爵如敝屣的佳话了。


飞机沿西线飞,经太原、西安、重庆,到昆明坝。它穿过云层,沿着山盘旋,停在四围青山之间。


飞过了两千多里。若是走路,岂止三千里。为了那虚幻的云。


我站在昆明街角上了。头上蓝天似不如记忆中那样澄澈,似调了一点银灰或乳白。这是工业发展的效果。



天公为迎接我,在这一片不算宽阔的蓝天上缀满了白云。


昆明的云,我久违的朋友!我毫不费力地发现我的朋友与众不同处,他们也发现了我,立刻邀我进入云的世界。这一朵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朵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苞,花瓣似张未张;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只一会儿工夫,这些图景穿插变幻,汇成一片,近处如积雪,远处如轻纱,伸展着,为远天拦上一层围幔。


几天后,朋友们安排我去石林附近的长湖。五十年前,我曾到过那里。当时的长湖藏匿在茂密树林中,踏过曲折的石径,站到湖边时,会觉得如同打了一针镇静剂,一切烦恼不安都骤然离去,只有眼前的绿和绿意中水波的明亮,把人浸透了。我曾把这小小的湖列于西湖太湖之上,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风景,而是一种心灵的映照。


行到高处,忽见前面豁然开朗,大片蓝天之上,有白云的图案,如一幅抽象派的画,不写真,不状物,只是一团团、一块块、一层层,卷着滚着,又在邀人进入云的世界。


“昆明的云!”我叫起来,真想跳离了车子,扑到天边去!车行急速,转眼掀过了这一幅图画,眼前是无比真实的土地,鲜红色的土地,红土地!



红土地连着绿林,红土地连着蓝天,红土地连着白云!我亲爱的云南的土地?多少年来,我怎么忽略了这神秘的鲜艳的红色呢?在这红土上生长着宝珠梨,滋养着本地和外来的人,回荡着好听的昆明话;在这红土上伸展着蓝天,变幻着白云……


记得《西游记》中有堆云童子、布雾郎君这样的角色,常被孙大圣传唤。布雾郎君且不说,这堆云童子无疑是个艺术家。蓝天上的云朵撒得疏密有致。


渐渐地,小朵汇成大朵,如堆棉,如积雪,一会儿,棉和雪变化成一群白羊,一只大狗。狗是在牧羊么?远山上出现一个大玩偶,一只大袖子,还有很长很弯的鼻子,似要到湖里吸水。那狗蹄子正踩在玩偶头上。玩偶不必发愁,狗蹄子很快移开了,愈来愈淡,狗消失了,只剩下群羊。


想不到在无意间,得观白衣苍狗,更领悟子美“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之叹。


云还在变幻。一座七宝楼台搭起来了,又坍塌了。围湖的山和天相接处,一朵朵云如同很大的氢气球。正在欲升未升。不久化作大片纱幔,似是从山顶生出来的,把天和地连接在一起。而天是蓝的,地是红的,白云前还点缀着绿树。


归途中,一轮丽日当空。快到昆明了,忽然,年轻的朋友叫道:“快看!彩云!”



哦!彩云!就在太阳的右下方,一朵椭圆形的彩云!刚看见时是玫瑰红,一会儿变作金色,一会儿又变作很浅的藕荷色。太亮了,我们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看时,可能我的不正常的视力做了加工,只见彩云后面透出彩色的光,许多亮点儿成串地从云朵上流下,更让人不能逼视。


“不能看得太久,”我们说,“会折损了福气。”


太阳随着车子的向前而后退,那朵彩云却面对面地向我们头项飘来,随即消失了。



云南这个名称,据说始于汉代,因彩云出现而得此名。有谁真正看到过彩云?如今有我。



本文主体内容摘自

周良沛先生主编的旧版书系丛书之

《流亡三迤的背影》朱自清 等 

内容编辑:张益珲 李爽 张丽园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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